
逃出黑工廠的“勞奴”:只記得名字叫“二十五”
原標題:我的名字叫“二十五”
來源:上游新聞
生活在大連哥哥家中的“90后”孫海達,平日里只要能有煙抽、不吃燉白菜就行。
“這些年吃膩了燉白菜”。對白菜抵觸的孫海達對上游新聞記者(報料微信號:shangyounews)說,他始終記得自己的名字叫“二十五”。
在過去5年多的時間里,孫海達生活在拳打腳踢、壓抑勞累、日復一日“地獄般”的折磨中。
孫海達是黑龍江系列強迫勞動案52名被害人中的一人,2013年被騙到黑龍江、內蒙古等工地被強迫勞動5年,直到2018年5月被警方解救回家。
1月22日,孫海達在大連哥哥的家中。攝影/張瑩家庭
孫海達的哥哥家住大連市甘井子區某小區,緊鄰著G202黑大線。這里距離大連市區25公里,目前孫海達就生活在這里。
身著灰色上衣的孫海達拘謹地坐在沙發上,雙手環抱在胸前,微低著頭,甚至不敢與上游新聞記者對視,雙眼不時緊張地往邊上瞟著。
聊起離家前的生活,孫海達漸漸放下驚慌和戒備,憑著記憶努力拼湊著記憶。
1991年,孫海達出生于黑龍江省依安縣,家中還有一個年長他兩歲的哥哥。雖說生活并不富裕,卻也衣食無憂。
2003年,幸福的生活戛然而止。這一年,孫海達的父親在七臺河煤礦挖煤時因坍塌事故死亡。不久之后,母親便改嫁,當時的孫海達年僅12歲,哥哥也才14歲。由于無人看管,孫海達被母親送給了沒有子女的大爺家。但他此后一直跟著爺爺奶奶在吉林遼源生活,哥哥則被送去姥姥家。
那段時間,智力不高,學習成績不理想的孫海達輟學在家。盡管受到爺爺奶奶的疼愛,但他與嬸嬸相處得并不融洽。正是由于這段童年經歷,一心想要自己掙錢獨立的孫海達,在2007年時第一次離家出走了。“當時也不知道去哪,就是想出去,實在不想呆在家里。”孫海達告訴上游新聞記者。
身無分文的孫海達輾轉到了長春,找到了一份養殖蛤蟆的工作。“老板說200塊錢一個月還包吃包住,我就跟著他走了。”但是第一次的打工經歷,卻沒有孫海達想象中的順利,兩年過去,他沒有拿到一分工錢。
孫海達又找了一份摘松樹籽的活兒。這一次工資高了許多,每月有1000元錢。但是摘了一年松樹籽后,仍然沒有拿到工錢。
三年接連兩次都拿不到工錢,心灰意冷的孫海達選擇了回家。
哈爾濱鐵路運輸檢察院送達給孫海達的《委托訴訟代理人告知書》。攝影/張瑩“勞奴”
2010年初,在家呆了兩個月后,孫海達再一次離家打工。然而這一次外出,使他的生活徹底調轉了方向,陷入了長達5年多“地獄般”的生活。
由于文化程度不高,輾轉多地的孫海達沒能找到合適的工作,錢也花完了,他便在哈爾濱火車站乞討。
2013年的一天,一名體態偏胖的婦女出現在他面前。孫海達回憶:“當時她是開了一輛車過來的,問我愿不愿意到工地干活,一天150塊錢,管吃管住。”面對“高薪”的孫海達,沒有問工作的具體內容,就跟著這名婦女上了車。
孫海達回憶,之后,他被轉給了“老板”劉振華,被送往黑龍江省黑河市的北安糧庫干活。后來孫海達才知道,那個婦女叫“李靜”,與劉振華原本是夫妻,一直充當著中介角色,負責在火車站或者勞工市場騙一些流浪漢、聾啞人、文盲、智障人員回來做苦力。
提到這段經歷,孫海達眉頭緊鎖,嘴里一直反復嘀咕著,“劉振華很有勢力。”
此后的近6年里,孫海達說他曾被送往內蒙古,以及黑龍江的北安、雙城、延壽等地,工作內容都是負責裝車搬運。為了便于看管,每一次的轉換地點,劉振華都會用一輛面包車拉著這十余名工人。
哈爾濱鐵路運輸檢察院送達孫海達的《被害人訴訟權利義務告知書》。攝影/張瑩毆打
在北安糧庫期間,孫海達的宿舍是一處老舊的平房,屋里由幾塊木板鋪成的大通鋪,擠著十多個工人。冬天的時候就升起一個簡易爐子用來取暖。不止住得差,吃得更差。孫海達說,他和工友們平日里常吃的就是燉白菜吃饅頭,連點油腥都沒有,更別提肉了。
孫海達的嫂子邵珠梅介紹,現在他吃飯總是很快,狼吞虎咽的,還會挑食,最討厭的就是白菜,我們只能換著樣給他做好吃的。
孫海達介紹,這幾年間,劉振華也只給工人們買過兩次衣服。由于條件差,工人們長年不洗澡,身上“長虱子”是常見的事。由于伙食不見葷腥,還有工人直接抓虱子吃。
邵珠梅說,回家之后,洗澡刮胡子都必須有人催著孫海達,否則他根本沒有這個意識。
在北安糧庫工作期間,他認識了來自遼寧的工友周剛。“周剛跟別人不一樣,他很照顧我,力氣也比我大,有時還幫我干點活。”孫海達努力地組織語言,對記者說。
原來,今年36歲的周剛,曾經出過車禍,導致反應遲緩,才被騙來做勞奴,相比其他的工友,更能夠與孫海達談得來。
由于長期吃不飽飯,營養不良的孫海達身體十分瘦弱,要連續搬運一兩百斤的袋子,常常苦不堪言。一次,他休息時,工頭劉振華沖過來就對他拳打腳踢。孫海達說,因為“不好好干活”,每一天都要挨打,拳打腳踢都算輕的。有時候劉振華看見手邊有什么工具就會順手拿起來打他。如果不是周剛幫他,可能還要挨更多的打。
孫海達說,受傷最嚴重的一次,他在病床上躺了一個多月。一次,由于身體透支嚴重,孫海達在搬貨時不小心被鐵塊砸中后腦,至今他的后腦留有明顯凹陷,有時還會頭疼。
1月22日,孫海達做勞奴時后腦被鐵皮砸中,留下明顯的凹陷。攝影/張瑩傷痛
起初,孫海達曾計劃過逃跑,但還是被抓了回來,并且被打得更狠。慢慢地,他便不敢再有這個念頭了。
孫海達說,劉振華對他們看管得很嚴,一直都有人監督,就連在他受傷住院的時候都有兩個人輪流看著。在工人們干活的時候,劉振華和手下就在旁邊監督,廠區的鐵門也都是上鎖的。
孫海達曾經逃跑過一次,那時他在雙城的一家化肥廠干活,他被打得實在受不了,便瞅住機會,悄悄溜出化肥廠。由于化肥廠比較偏遠,又長期營養不良,“根本就跑不遠”,最終還是被監工抓了回去。
“被抓回來以后打得更狠了,劉振華用很粗的大棒子打我的腰。”孫海達說完又低下頭。這一次的毆打也導致了孫海達的腰留下了后遺癥,至今都未痊愈。
孫海達說,在化肥廠干活期間,一個很年輕的工友在干活的時候被叉車(工業搬運車輛)撞了,一只腿骨折了。
生性懦弱的孫海達在目睹工友的經歷后,再也不敢有逃跑的念頭。
1月22日,孫海達在大連哥哥的家中玩玩具警車,這是他最喜歡的玩具。攝影/張瑩“二十五”
在原本一片黑暗、毫無希望的生活中,事情遇到了轉機。
2018年3月27日,一名姓沈的工人從化肥廠工地順利逃跑,被哈爾濱鐵路公安局雙城堡派出所民警發現,這起強迫勞動案才浮出水面。
2018年4月,化肥廠工地突然開進幾輛警車,并要求所有人停止生產,配合調查。由于孫海達長期被毆打、限制自由,他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家庭地址,甚至連姓名都說不清楚,這也給公安機關的工作增加了難度。
警方通過人臉識別的技術,找到了孫海達的母親和哥哥,從而確定了他的家庭地址。
據了解,劉振華等4個犯罪團伙,均被法院認定為“惡勢力”。這4起案件的13名被告人分別被判刑一年至六年,其中,劉振華被判刑四年。
2018年5月24日,孫海達在兩名警察的陪同下,時隔8年后終于登上回家的火車。一周后,其嫂邵珠梅也匆匆從大連趕回黑龍江老家。
邵珠梅對上游新聞記者介紹,剛回家的時候,孫海達十分邋遢,身體虛弱,1.85米的個子卻不到130斤,看起來像是三十幾歲的人。
更讓家人們難受的是,孫海達精神十分恍惚,已經記不起家人了,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,只是說:“我叫二十五。”
邵珠梅說,孫海達總是處于恐懼狀態,也不愿意讓別人靠近,就連4歲小侄女都不能靠近他。更多的時候,孫海達會縮到角落里,偷偷探出頭去觀察家人。
孫海達回到家之后,經常說有人在看著他還打他,多次說要回哈爾濱要錢。家人開始時認為,這是智力缺陷孫海達說的胡話。
邵珠梅說,從2018年5月孫海達獲救至今,也沒有警方與孫海達及家人聯系,僅僅在2018年9月份收到了一份哈爾濱鐵路運輸檢察院送達孫海達的《被害人訴訟權利義務告知書》和《委托訴訟代理人告知書》。
一個多月前,另一名受害人周剛的姐姐看到邵珠梅在網上的直播后,取得聯系,家人才慢慢地知道了孫海達這幾年的遭遇,同時也知道了“二十五”的由來。
周剛介紹,在工地的時候,劉振華和監工們都覺得孫海達智商有問題,“有點二百五”,便叫他“二十五”。
1月22日,孫海達在大連哥哥的家中努力寫著自己的名字:孫海達。攝影/張瑩發抖
迄今為止,孫海達已經回家8個月,身體已慢慢恢復,“已經長胖十多斤了。”孫海達的嫂子邵珠梅說。
邵珠梅介紹,她嫁到孫家時,孫海達已經離家出走了,她曾經多次提議丈夫尋找失聯的弟弟,但是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見面。
邵珠梅告訴上游新聞記者,現在孫海達的精神狀況已經好多了,但是仍然會莫名其妙地恐懼,家里24小時都不能離開人,就像看七八歲小孩子一樣,一眼都不能落下。晚上家人都關燈睡覺后,海達不敢睡。只有在白天的時候睡覺。他還特別敏感,膽子很小,不敢出門,也不敢和陌生人說話,“聽見敲門聲都會害怕,雙腿直發抖。”
為了鍛煉他,邵珠梅常帶孫海達到樓下小區轉轉,或者讓他陪著小侄女在小區里玩滑梯。看到迎面走來陌生人時,孫海達還是會害怕的停住腳步,躲到家人身后,“沒有辦法,只能慢慢鍛煉他了。”
面對這個需要照顧的弟弟,邵珠梅十分頭疼。她說,孫海達在生活中有許多不好的習慣,很多基本的生活方式都要4歲的小侄女教他:穿鞋的時候,喜歡踩著鞋跟走路;看到小區垃圾桶附近的煙頭,總是要撿起來吸;看不懂電視劇,只愛看動畫片。
提到這些“壞習慣”,孫海達并不太高興,兩只手緊緊扣著膝蓋,不再搭話。
為此,邵珠梅不僅要負責孫海達的生活起居,還肩負起了教育責任。現在邵珠梅正在訓練他寫自己的名字,教他數數;還在直播平臺上注冊了賬號,倆人做起了直播,不會玩智能手機的孫海達,對此感到十分新鮮。在嫂子的幫助下,他慢慢地能和網友聊天互動。
現在,孫海達和哥哥一家共4人,擠在面積僅40平方米的家中。他哥哥是貨車司機,嫂子邵珠梅需要在家里帶小孩,同時打零工,每天有20多元的收入。在直播平臺上,孫海達和嫂子邵珠梅,每天也能得到三四十元的打賞。
邵珠梅表示,在工頭劉振華從逮捕到判決,孫家人都并不知情。孫海達被控制了近六年的時間,動輒打罵,卻沒有一分工錢,家人希望能請律師起訴劉振華討回應有的工錢。
現在,孫海達已經能寫自己的名字了,數數也能數到60了。
“至于其他的,慢慢來吧。”邵珠梅說完,坐在一邊的孫海達雙眼一片迷茫。
上游新聞見習記者 張瑩 發自遼寧大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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